上海非遗石雕：超写实主义艺术的瑰宝

一、震惊东瀛

石雕是人类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。传统石雕的题材一般以吉祥图案、人物、动物居多。上世纪初期，陈端友在沪上开创的雕刻竹木蔬果、花鸟虫螺为题材的写实石雕，如同齐白石的国画革新，因题材新颖，技巧细致入微，让人啧啧称奇，成为上海博物馆的珍藏。其写实度之高，一度成为绝唱，多年无后来者。

程十发曾说“海派无派”，除了有海纳百川不存门户之见的包容，可能也有对当下的忧虑。曾经的海派文化除了拥有众多名宿闻人，也有大量如同陈端友一样的工匠名师。改革开放前上海的产品和医疗服务口碑很好，就是因为有一大批人具有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，在高端设备方面引领全国。

今天上海的精密工业其实也有大量优势，但技师工匠却没有很知名的。可能是墙里开花墙外香，上海非遗石雕大师刘恩同曾以精湛的技艺，让以工匠精神著称的日本人大为震惊。

2010年中日友好传统文化交流展，刘恩同以牛心菜象生壶等作品参展。包括日本首相菅直人在内的很多日本政界文化界的名人看后，大为震惊，不相信有人能用手工做得出这么精美的艺术品。

绿端石雕牛心菜像生壶，刘恩同作品

这把用绿端石雕刻而成的茶壶，让冰冷的石头获得了生命，可谓惟妙惟肖，巧夺天工，不仅叶脉清晰连贯，叶肉饱满自然，连叶子被细菌感染的伤痕也被恰到好处地用石头的杂色表现出来。

观展者只有在伸手触摸到硬硬的石头时，才相信这是石雕艺术品而不是真实的牛心菜。大家都竖起大拇指，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日本方面主动提出，愿意提供住房和工作室，用优厚的薪酬待遇，请刘恩同大师留在日本，要把这种石雕技艺在日本发扬光大。作为中国人，刘恩同毫不犹豫就拒绝了。

二、以刀为笔，以石为本

刘恩同的父亲是上海造船厂制作木模的技术能手。刘恩同从小就聪明能干，画画，手工，放电影，修喇叭，无所不精，尤其善于画油画。他画的瑞典画家 的肖像，让画家本人大为折服。

由于刘恩同美术功底深厚，1991年被上海烟草局委任为广告部主任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，算得上是前程锦绣。

在每天的文山会海的工作之余，刘恩同很想留下一些能证明个人价值的东西。这时他在友谊商店看到了海派石雕作品，一个砚台的价格在日本能买一辆汽车。他相信自己还能雕得更好。于是立即动手，果然很有感觉，石头在他的刀下开始获得生命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，海派石雕的表现形式又从砚台拓展到立体石壶，肖形状物，洁净精微。刘恩同虽然是无师自通，但为切磋写实石砚雕刻技艺，也拜师陈端友的学生陆小华，与前辈经常沟通。沟通下来，不少人都觉得刘恩同把象生石雕作到了极致，看了他的作品自愧不如，就此收刀。

刘恩同1992年创办石雕艺术原创工作室，原书协主席沈柔坚亲笔为其题写斋号“刘石苑”。1997年收藏大家、书画大师程十发题词称其“刘氏石壶，壶艺称雄”。他的雕刻艺术秉承和富含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，以庄子的美学追求为指引，继承中国传统道家向死而生的达观态度。

此水仙花壶造型别致，用绿灰色端石雕成，以饱满的球型主茎作为壶身，主球茎旁爆出的两个侧芽，一个延伸为壶嘴，另一个弯曲成壶柄，壶盖上疏密有致的叶片中盛开着两朵水仙花。水仙球茎因生长而开裂的皮膜，叶片上丝丝缕缕的线型筋络直中有曲，底部球茎横切面如洋葱圈、内圈向外渐次变薄。

为了雕好这件作品，他特地养了几盆珍稀名品玉玲珑，从绽蕾、爆芽、开花，每天观察。冬日的阳光下水仙盛开，他的作品构思也逐渐成熟，他将观察感悟的美好瞬间定格在自己的作品中，是那样的细腻逼真，又是那样蕴含着生命力。

三、以形写神，以真求道

刘恩同把多种雕刻技艺融于石雕之中，其技法已超越了传统的写意石雕艺术。根据作品的需要或深雕、浅雕，或浮雕、立体雕，或实雕、镂空雕，技法多样，使作品精致细腻，神态栩栩如生。他的石雕艺术作品以表现细节见长，毫纤毕现，将灰尘气孔都真实呈示，让人感叹其鬼斧神工、巧夺天工的技艺。他的象生石雕也被称为超写实主义雕刻。

艺术界有写意与写形的争论，由于文人加持，写意派占据上风，精致的细节往往被贬低为匠气。书法中的丑书、乱书，暴得高位，已经脱离书道正宗，走向了邪路。

早期海派画家居廉曾反驳，“不能写形何以写神”？刘恩同很认可这个理念。多年来，他以对细节的极端追求，创造了一件件绝作，让以“细节狂魔”著称的日本人折服。

庄子说“法天贵真,以天合天,道近乎技”，倡导忠实师法自然之真。“真者,精诚之至也。不精不诚,不能动人……法天贵真,不拘于俗”,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”。“既雕既琢,复归于朴”。

真实藏在细节里，没有落实在精确的细节，外形再真也只是“真虚”，而不是真实。刘恩同作品，虽然让人惊异，但却都是日用而不知的平凡物品。去除纹饰，不立文字，远离怪异，不事雕饰，只是朴素而忠诚地再现平凡的真实，履行了庄子的美学思想。

庄子提出，“能有所艺者技也，技兼于事，事兼于义，义兼于德，德兼于道，道兼于天”。只有忠于自然，合于道义，成于技巧，才能成为艺术。没有过人的技艺，标榜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，那就是否定独特艺术家的存在。而技巧的试金石，就是能否真实地再现自然物象。缺少专业训练和天才，只能远离真实，遑论艺术。

刘恩同秉承“自然就是艺术的”理念，用坚硬的石材表达鲜活细微的物象。作品形神俱备，活灵活现，意境空灵，耐人寻味，精微之处可见深刻的审美追求。

四、以自然为师

三十多年来，刘恩同在创作时，常常习惯神隐数月，朋友甚至家人都不知所踪。他遁入不知名的山村，深居简出，常常在树下草丛发呆，一坐半晌。归来也是闭门谢客，潜心创作。他不图名利，只为心中感动；不思荣华，惟求手能达意。只有身心状态良好才下刀，遇到精神气力不济就休息。否则一刀失误数月工作全毁。有人石雕是流水线作业，产量无数。而刘恩同作品一件往往要雕琢数月乃至数年。

庄子宣扬美学思想，用了梓庆做鐻的寓言。只有虚斋坐忘，无有功名利禄的思想，不存虚荣显摆的妄念，不为外物所动，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形体，方进入艺术创作状态。此时心手合一，外界纷扰消失，这才进入山林，观察各种材料的质地；选择外形与体态最与鐻相合的，然后动手加工制作；不是这样就停止不做。这就是用木工的纯真本性融合木料的自然天性，所制成的器物疑为神鬼工夫的原因。

刘恩同的采风是体察自然界的物象细节，而他工作中的凝思静虑则是感受石材的组成结构，根据材质内部的软硬疏密变化，随形状物。石材内部组成多变，如果按照现代的电脑建模机器钻磨，则容易形成豁口崩渣。大师遇到石中杂质却能化腐朽为神奇，多现神来之笔。

其实这也是一种师法自然，需要消除人为设计的执念。在庄子的美学阐释里，轮扁斫轮，材质变化无法预测，妙心天成无法言传，正是如此。

五、侘寂与共，万世之哀

无穷的宇宙中，人生短暂而渺小，一切自大皆是虚妄。有为的人生，常常被现实捶打，无法摆脱烦恼根源，抽离痛苦渊薮。大自然中各类生命都能迸发的神采，人性含藏有平和喜乐。但当人强横进取，良善被遮盖，内心就难得安宁。

人心复杂多变，不能静心则无法创造艺术。《庄子·在宥》中说，人心躁进时热如焦火，一发动则激荡骄纵而难以约束。出于感官欲望的宣泄，自以为是的臆想，粉饰扭曲，远离真实，心手无法自由驾驭，难以接近自然，无法窥见艺术的殿堂。唯有“形如枯槁之木，心如死灰”的状态，才能让自然真实地呈现。

在庄子看来，形如枯槁之木是要减少感官的追求和外在的棱角。庄子的心如死灰，是平复内心的执念，在大自然的平常处寻找生机，“腐朽复化为神奇”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。形如槁木心如死灰，这是日本学习中华文化总结出的侘寂审美观，日本的茶道花道书道武士道都以侘寂为前提。只有心定，方能迸发出来生命的潜能。

刘恩同的创作恰如梓庆做鐻，心无杂念。观看大师臻于化境的雕刻工作时，不禁有得道者的赞扬。由于殚精竭虑的工作，刘恩同身体状态受到了较严重的影响，然而一旦手握住刀，其精神就焕然一新。

刘恩同的象生石雕壶，也多是干枯的树桩、虫蛀的玉米、陈旧的竹片，表现一种经历沧桑的残缺美。他的石雕作品只要送展必获大奖，《玉米壶》入选2018年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，在国家博物馆展示，获得金奖。

壶身雕成一个陈年的玉米，不少玉米被虫蛀，蚀洞形状各异，蛀粉杂陈。玉米粒已经干瘪，不少发霉，绿色的霉点清晰可见。玉米苞叶层层包裹，上面脉络自然伸展，有的一气贯通，有些中间分叉，生动传神。这种立体浮雕线，艺术水准很高，雕刻难度极大，必须凝神聚气小心翼翼才能成功。壶盖是一只蝗虫，经历岁月炎凉，虫子也像变得干枯，试图奋力跳跃的最后抗争被石雕记录下来。

清代沈文英认为，“三闾之哀怨在一时，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。”庄子同生死的达观，在沈文英看来是看清生命的渺小短暂后的悲剧性。种子意味着无限的生命传承，苞叶象征保护与爱，而虫蛀发霉象征死亡与悲剧。这件超写实主义的石雕，把生命在大自然中的脆弱与抗争固定成永恒。

庄子说“万物一府，死生同状”(《天地》)，这是超越生死的达观。一个干枯腐朽的玉米壶，给人的震动巨大，让人深思必死的生命该当如何珍惜。

六、现代性追求

在继承传统的同时，刘恩同大师也注重石刻艺术的现代化。不仅在雕刻材料方面将前人的砚台石扩展到寿山田黄，尝试了和田玉和翡翠，也在题材方面更加贴近生活。他的作品里很少有被人反复创作的传统题材，比如龙凤纹、莲花纹、鱼纹等。

刘恩同大师认为艺术来源于生活，坚持从鲜活的自然中寻找创作的题材。蜗牛，木片，竹块，竹席，钉子，都成了雕刻的对象，丰富了石雕艺术的题材。

这件名为钉的象生石雕壶，题材是前所未有的碎木板。他用整块澄研石雕成木板钉成的茶壶。木板纤毫毕现，木纹连贯流畅，木纹间隙中的疏松结构惟妙惟肖。

尤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石雕出来的钉子。分布在壶身四周，露在“木板”外的钉子展示了钉子的各个部分，与真实的铁钉别无二致。

钉子钉木蕴含的钉子精神，是不折不饶，坚持不懈，锲而不舍，勇于钻研，代表着不求名利，历经磨难终成主心骨。既象征当代企业家的创业精神，也代表“抓铁有痕”的时代精神。